作者| 朋朋
轮椅少年被乐迷高高举起,被网友称之为今年迷笛最有力量的照片。
照片中,董宇穿着长及脚踝的黑色雨衣,雨衣之下是他行动不便的双腿和轮椅,再之下是无数并不相识的乐迷,乐迷之下是雨后泥泞的土地。
董宇将紧握的右拳挥向天空,因为用力而向下的嘴角,宣告着他在灵魂深处爆炸的倔强。
当我们找到董宇,与他聊起迷笛之行时,他回忆起托举起他的乐迷们时说道:
“脚陷在泥里的时候,大家都不是摇滚明星,脚从泥里拔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是摇滚明星。”
一群余华扛起了史铁生
10月2日,中原迷笛音乐节来到第四天,南阳连绵的暴雨也不见停息。
在唐舞台下,董宇静静地等待着舌头乐队登台。不远处的战国舞台上,萨满乐队开始调音,董宇只能选择留在原地。由于持续淋雨,他发现自己的电动轮椅已经没办法正常启动了。
“你想不想去看一下萨满?”舞台下的人群中,两个女孩跑过来问道。董宇见女孩身形瘦弱,场地泥泞,转场十分困难,他便摇摇头,“两个都想看,但我去了怕回不来。”
信誓旦旦,两个女孩子跟他保证:“只要你想去,你就能回来。”
在萨满乐队开演前,两个女孩一边用轮椅推着董宇,一边拿着手中的喇叭对着人群呼喊,“有没有人愿意搭把手”、“有没有人能抬着他去战国舞台”。与此同时,人群中相继有乐迷挤出来,扛起了董宇和他的轮椅。
“那路确实太难走了。”每走一段路,大家的脚就陷进泥里,董宇愈加觉得不好意思。
这时,人群中出现一个不相识的男孩,他叫大家停下来,顺势将董宇背在背上。两个女孩也跟在男生的身后,托举着、保护着在背上的董宇,还有乐迷自发地扛起董宇的轮椅,大家兵分几路向战国舞台进发。
抵达战国舞台时,萨满乐队已如约开演。大家扎进人群里,托举起轮椅,躁动着挤向舞台前。
“那一刻,我感觉我就像登上诺亚方舟一样。”
董宇来到人群中间,尽兴而放肆地呐喊,将金属礼指向天空。人浪一路将董宇运到舞台的正前方,在保安的协助下,一众乐迷将他放在了栏杆前,当他再回头时,那一路帮助过他的乐迷瞬间淹没在人群里。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那天,许多乐迷都是自发帮助他,大多也都没有联系方式。
“但我记得他们跟我说,你想去哪里,你就能去哪里。”
演出结束后,董宇又在另一波乐迷的帮助下匆匆赶去唐舞台。
途经后台时,萨满乐队主唱王利夫正在擦汗,看到董宇后就用自己的毛巾帮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寒暄几句以后,董宇跟王利夫说,“我没功夫跟你扯了,我还得赶回去看舌头呢。”
王利夫哈哈大笑,“你小子,轻点儿造。”回到唐舞台以后,董宇形容自己“像没有明天一样”冲向舞台。
再后来,不知何时定格的照片在网络上流传开来,网友们形容这个令人动容的画面是“一群余华扛起了史铁生”。而史铁生的一句话却也恰好可以为董宇的迷笛之行作结语——
“我们将不得不一次次来到世上,以一具偶然之躯所限定的角度来观与行,来思与问,以及来歌与舞。”
向着风燃烧
2000年,董宇出生在河北廊坊。由于出生时难产,导致他的大脑缺氧,患上先天性脑瘫,不止双腿不能行走,他的语言和手部的精细动作都受到了影响。
在别人都朝气蓬勃的青少年时期,他只能在家里无所事事,意志消沉。诘责着命运:“为什么是我?”
在13岁那年,他偶然接触到了摇滚乐。“我在心里感受到了一股力量——我不甘心,我不服,我不觉得我的命运天生就是这个样子!我感到有一股力量在建立我的意志。”在中原迷笛音乐节之后,董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道。
2019年,听了5年崔健的董宇,在乐迷朋友的帮助下,奔赴百公里来到了崔健的演出现场。
演出结束后,他在后台见到了崔健,握别时他又对崔健说:“坚持你自己!”而更多的话,他交由弟弟代笔成信,逐字誊写在俄国知名作家索尔仁尼琴《癌症楼》的书页上,寄给了崔健。
在信中,他写道:
“当我冲破一切阻力踏上音乐现场的那一刻,所有来自平凡生活的苦难都会烟消雨散。所以我觉得自由不需要追求和大肆宣扬,相反,在一个理想的社会状态里自由应该是每个人的底线,就像您在歌里唱的一样,自由不再是个目的,因为我就在这目的里。”
随后不久,整个演出现场都随着疫情的到来陷入沉寂。
但摇滚乐对于董宇而言,俨然成为了生活的习惯。在这段时间里,他偶然听到了苏紫旭的《向着风燃烧》,锐利的吉他声,悠远的笛声,佐以沧桑的男声,只唱到“自由是残酷的”。
2021年初的一天,董宇听罢这首九分半钟的歌,再也坐不住了,“第二天我买了电动轮椅,练习三个月之后我开着它自己去济南看了苏紫旭的巡演,然后又开去了南京。准确地说,那才是我第一次完全个人的旅途。”
在济南站的现场,苏紫旭与董宇立下来日北京再会的约定。“对他的那种音乐似乎是一见如故,除此以外,我 们也欣赏彼此的性格:我们总是乐于推翻曾经的自己,总是带着一团怒气出发。”
转年秋天,苏紫旭在准备新一轮的巡演,董宇也到处游历在全国各地。
在这个间隙里,他也如约和苏紫旭在北京见面。在鼓楼的小酒吧里,他们一起厮混、喝酒、看演出,苏紫旭陪着董宇在胡同里漫无目的的游荡,董宇默默地看着背吉他的人、拿酒瓶的人、中国人、外国人,“大家在那一刻仿佛都变成了寻找音乐气息的孤魂野鬼”。
那一夜他丢了手机,苏紫旭就直接把 董宇 带回家,他们共处 度过两天的时间,挥别时像战友一样拥抱 告别、 各自上路。 “最后一 句话,苏紫旭让我记住,自己生来已立于不败之地。 ”
而在掌握了电动轮椅后,董宇开始更多地关注演出资讯,也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感受音乐现场。
2021年4月,董宇将电动轮椅开到了济南,第一次看了迷笛音乐节。他被一群乐迷保护着,那时的他觉得,能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一下就好,但看着摇曳起舞的年轻人,董宇还是难掩羡慕之情。
直到今年的中原迷笛音乐节,董宇终于鼓起勇气,“这一次,我想再自主一点,再疯狂一点,看看用尽全力有多爽。”9月29号凌晨4点,董宇独自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车,从廊坊霸州出发,一路抵达了河南南阳。
在迷笛,他将自己完全浸润在前所未有的自由里。阴雨连绵不绝,但他仍每天出现在舞台下,浑身湿透以后再回到营区,每晚在营地的狂欢中与大家一同弹琴唱歌,用一支吸管喝啤酒。
在迷笛的那些天,他在手机里记录下自己的感受:
“在萦绕着破碎梦境的世界里,我还是保留着做梦的习惯。梦境或好或坏,其实早已不在乎。我只是想保有和大家一样去经历这场梦的机会。所以我受迷笛的感召,孤身一人奔赴一个陌生的城市,毫无疑问是想拾起关于迷笛的乌托邦碎片,来拼凑自己看似已残缺的梦。
虽然早已知晓迷笛的样子,但当那些真实的时刻浮现在眼前的时候,内心还是一次次被冲击着。在这里,没人在意我们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也不必探究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要做的只是尊重自己的身体,这正是我所渴求的。所以,我竭尽全力追寻着梦中那些闪烁的光点。”
当一位刚上小学五年级的乐迷代替董宇将这一切念出来,当围绕着董宇的乐迷数次低头默默擦掉眼泪,当人群中有乐迷不由自主地弹琴相和,董宇面对着镜头竭力微笑着。
我们确信,虽然疾病剥夺了董宇四肢康健的权利,但他的精神从未受到亏欠。
砸起一点波澜
谈及父母对自己身体的态度,董宇用了一个词:“羞耻感”。
一直以来,家人都反对他去参加音乐节。一方面,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另一方面,在董宇看来,“他们可能觉得我出去后,不健全的肢体被人看到会带来一种羞耻感吧。”他妈妈经常说,她不愿意让董宇去承受陌生人的目光,同情也好,怜悯也罢。
在中原迷笛音乐节,董宇受到了无数目光的关注。
在迷笛的营区时,他尽情享受着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光,鲜少会看手机。直到他离开迷笛,才惊讶地看到了网上关于他的视频以及大家的评论,他从未想到这件事能有如此的热度。
“后来我想了一下,这从侧面也证明了社会对我们这个群体的认知还是片面的。”董宇希望大众对他们这个群体的关注,可以从音乐节渗透到生活中,让大家能了解到这个群体,习以为常地与之相处。
他说,“残疾人的欲望、理想,都是可以大大方方被拿到桌面上谈论的。”
听了十年摇滚乐,用了七年的时间辗转于全国各地的音乐现场,从一次更胜一次的尽兴中,董宇不仅挣脱了残缺身体的束缚,还挣脱了“羞耻感”带给他的桎梏。
迷笛之后,许多乐迷称赞董宇是摇滚精神真正的践行者。但在董宇看来,“摇滚精神只是鼓励你在不影响别人的情况下随意地生活。”
他将迷笛比作一个乌托邦的碎片,拾起来可以拼凑出那些残缺的梦。而对他乃至迷笛现场很多人而言,“迷笛给我们提供了一次机会,让我们随心所欲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不用考虑明天会怎样,只有此时此刻和彼此,在狂欢之后我们再肩负起各自的社会角色,只不过在那一刻我们只想做自己。”
如此回望,迷笛的意义对于每一个乐迷而言,都是剥离一种羞耻感。
在人人自危,每个生命体都以超越别人为荣的环境里,选择狂欢是一种羞耻感;在大家都在同一方向上赛跑,将路变成了赛道,选择舞蹈是一种羞耻感;在所有人被风浪所裹挟,尝试找到一个最安全的生活方式,选择呐喊也是一种羞耻感。
董宇的“羞耻感”是有形的、是可见的,而更多人的“羞耻感”是隐形的、是潜移默化的。
所以,当董宇选择立在人群之上,在音乐声中挣脱了羞耻感而肆意狂欢的时候,无数乐迷在为他感动的同时,也为自己在这一刻的自由、肆意和勇敢而感动。
采访最后,董宇说,“千万条小溪汇入大海,最后殊途同归,我们只想在流淌的过程中,被路过的人在岸上用小石子,砸起一点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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