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佘宗明
16年前,“中国巴菲特”段永平在接受某节目采访时说:发现一件事情、一段关系是不对的,就应该立刻停止。虽然改正一个错误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但是不管多大的代价,都是最小的代价。”
6个月前,段永平投资的OPPO放弃自研芯片,终止哲库(ZEKU)业务,他当时又点评道:“长远看,不合适的东西最合适的办法就是现在就停下来!改正错误越早越好,不管多大的代价都是最小的代价。”
字节闻言点了点头,然后来了一记“壮士断腕”——朝夕随即没了光年。
华为听罢若有所思,随后来了一招“拆为上计”——车BU拆分靴子落地。
为了更好地跳动,字节忍痛割“游”。为了更大的发展,华为车BU独立。这是这几天备受关注的两则消息。
字节华为,看似殊途,实则同归:字节去“游”,华为出“汽”,都是以变求通,以退为进。
收缩或剥离,从观感上讲是撤退姿态,从商业维度看则是反熵增做法——商业未必会遵循“加就是加,减就是减”的二分法,经常会出现“加就是减,减就是加”的情况;未必是从一个战场回撤就输了一场战役,经常是从一个小机遇换道后可以转到一个更大的机遇上。
最起码,字节放弃游戏自研后,可以跟腾讯卸除“头腾大战”以来的很多心防玩到一块去了;华为剥离车BU业务后,可以让很多汽车厂商打消“灵魂归属”疑虑一起整活了。
01
TMT圈的KOL们,向来更善于做事后诸葛亮而非事前预言家,更擅长执果索因而非执因索果。你需要时,他们可以有100个理由论证你这块业务必定能跑通;你失利后,他们可以有101个理由分析你这块业务注定会失败。
字节“大规模收缩”游戏自研业务,也免不了被人360°剖析,字节为什么没能在游戏上“大力出奇迹”,没能孵化出另一个米哈游。
“企业基因决定论”是颇为常见的归因:腾讯没有电商基因,阿里没有社交基因,字节没有游戏基因,是老生常谈了。
可把什么都归因于基因,无非是思维上的偷懒。卡尔·波普尔驳斥“历史决定论”的依据,在所谓的“企业基因决定论”上同样适用。要是企业基因能决定一切,腾讯还做什么视频号,阿里还做什么钉钉,字节还做什么兴趣电商呢?
与其归因于企业基因,不如说是企业无法回避给定条件下的“既要,又要”难题。
企业不是不能“既要又要”,但适用前提是一个业务的运行机理能衔接起另一个业务的,不适用情形则是多个业务之间构成某种内在的“脱嵌”。
具体来说,短视频和电商、本地生活就能实现“打通”:短视频控制住了信息流闸口,是流量阀门的调节者,电商、本地生活都处在信息流的下游,需要流量导入。前者是卖水的,后者需要引水,用短视频聚拢的巨大流量池反哺电商、本地生活业务,算是水到渠成。
短视频跟游戏之间也有互补关系,但仅限于游戏分发推广,而不包括游戏研发。一如光子星球说的,被誉为第九艺术的游戏与互联网之间的隔阂,可能是艺术家与工程师之间的隔阂,也是随机性和确定性之间的隔阂;进一步说,互联网与游戏之间不过是分发方式迭代促成的“偶遇”,互联网因素终将随着游戏的发展从而被逐渐剥离。
对游戏自研来说,你有海量流量倾斜不是最重要的,你有能被市场买单的独特创意才是最关键的。许多互联网产品都是流量驱动,但游戏首先是创意驱动。
这就决定了,电商、本地生活可以是短视频平台的“1.5曲线”,在短视频的信息流业务延长链上,游戏自研却未必在。将流量打法复制到游戏研发中,很难行得通。
02
对字节来说,靠着抖音头条成了“国民总时间”收割机后,在游戏上的布局侧重点面临着“二选一”的抉择:游戏自研,就是自己下场掘金;游戏分发推广和代理(游戏直播、游戏广告插入是常见形式),就是自己卖水淘金。
前者需要漫长试错,还未必能试成功;后者更加保险,本质上还是流量价值变现。
字节起初选择了前者,对游戏企业大手笔买买买,使得它成了游戏行业并购动作最频密的CVC。
为了避免互联网快速迭代玩法跟游戏长周期研发特点的不适配,字节用偏宽松的OKR考核给了其“自生长”空间;为了让自家研发的游戏快速起量,字节也在内部加大了买量力度以示资源倾斜。
但“后来者困局”限定了,字节很难摸着腾讯过河复刻腾讯作为“王者”的荣耀,也很难走米哈游的路子变成“原神”。腾讯在游戏领域的身位优势,很大程度上是市场对于领先者的犒赏;米哈游这些年的快速崛起,则得益于“原生型游戏厂商”的高度扁平结构。
等到字节入场时,游戏行业已处在了高度内卷的红海期,虽然字节用“买买买”缩短了护城河搭建周期,可精品化阶段的制作升维要求与白热化竞争抬高了其整体投入。
在规模扩张期,字节完全可以对游戏研发团队来上一句“喂,我养你啊”,张一鸣之前就说对游戏业务“要有耐心”;可到了降本增效期,业务不能赚钱就是“原罪”,字节的耐心也必然会有个被极低的ROI(投入回报比)耗尽的临界点——体量再大,也经不起动辄几百亿烧钱规模的祸祸。
说白了,游戏研发是个高度不确定的领域:若成了,没准是“百本万利”;若不成,兴许是“百本无利”——你以为是砸进深坑里,可那其实是个无底洞。
在此背景下,字节的发力侧重点明显正朝着后者倾斜:游戏自研遇挫,那就以游戏研发的“退”换游戏广告的“进”。
2019年抖音收入有 50%左右来源于游戏广告,现在比例固然下滑了,但毕竟还有继续挖潜的空间。
怎么挖?抖音挖来《王者荣耀》人气主播张大仙,已经标明了方向:抖音的大门,不只为自家游戏而开,也为友商敞开。
抓住眼下这节点,也恰逢其时:从自身业务板块看,电商、游戏两块业务的增长势头成鲜明对照,企业投入不会是“均匀用力”,必然得有所取舍,游戏的战略意义下滑是必然。
从游戏分发领域竞争看,头文字“腾”的两家头部游戏直播平台虎斗势头日衰,留给抖音补齐游戏直播薄弱环节的机会来了。
从市场机会看,腾讯游戏到外部买量的需求日盛。之前抖音给微信游戏种草,就已经宣告了双方的破冰;如今双方再互换阵地,我对你开放内容版权,你为我进行导流,这不就“达成生命的大和谐”了吗?
说到底,侧重点从游戏自研转到游戏发行推广,不等于字节放弃游戏梦,只是其游戏战略从封闭走向了开放:主打自研对应的是“封闭”,意味着资源优先向自家的倾斜,那些有竞争关系的游戏企业必然不会来投流宣发;重点放在流量加持上,意味着流量池可以向所有游戏企业平等敞开,它们自然也就跑来砸钱了。
03
华为剥离车BU,与字节游戏业务线的裁撤遵循着同样的逻辑:一是止损减亏;二是用开放吸引更多伙伴。
华为智能汽车解决方案BU董事长余承东曾表示,车BU是华为唯一亏损的业务单元。有多亏?每年研发投入超过100亿元,但2022年营收为20.77亿元,在华为营收大盘子里占比只有0.32%,2023年上半年的收入更是仅为10亿元人民币。
跟手机、芯片等“学霸”比,车BU就像是华为火箭班里的“后进生”。
直到今年9月以来问界新M7大定订单爆单,情况才有所好转,所以余承东感慨问界新M7让车BU“起死回生”,颇显意味深长。
为什么华为车BU业务这么难?要知道,华为早就将ICT(信息与通信技术)优势从通信模块移植到传感器、操作系统、座舱与自动驾驶芯片、电驱动、自动驾驶解决方案等更多领域。
凭着超级全栈算法、超级数据湖、超级中央计算与传感硬件“铁人三项”,成为全球唯一城市通勤自动驾驶量产系统的华为ADS高阶自动驾驶全栈解决方案,正是余承东2022年7月发出“华为进军汽车行业就是要做到第一”豪言的底气。
上汽董事长陈虹的“灵魂论”,早已给出了答案。哪个车企都怕灵魂被华为拿捏后,华为再下场造车,从命脉掌控者变成竞争对手。
虽说华为早就为伙伴准备好了三种方案,奈何汽车主机厂就是不怎么买单——
零部件供应商模式,对标全球最大汽车零部件供应商博世,可向厂商提供域控制器、HiCar、激光雷达等软硬件;
提供全栈集成解决方案的HI模式,定位汽车界的安卓,提供计算与通讯架构,智能座舱、智能驾驶等大批量智能化部件。
智选车模式,华为深度参与产品定义、整车设计,还会提供门店销售渠等。
三种模式,含“华”量拾级而上,华为是想“既要,又要,且要”,可车企们却顾虑难消:你不会还要自己再造车吧?
所以除了赛力斯与“华”联姻,长安阿维塔、北汽极狐阿尔法等来了个“婚前试爱”外,其他车企都在一旁观望。
正如字节自研游戏成了其他游戏企业在抖音宣发的巨大阻碍那样,华为自己造车的可能性成了其他汽车厂商跟华为合作的真实阻碍——灵魂的别名是主体性,谁都不想被抽空灵魂后沦为华为的代工厂,还被华为釜底抽薪。
04
华为显然不是没意识到这点。今年3月31,任正非在“不造车”承诺的3年期限满后又为其续上了5年;针对“换标风波”,华为内部还展开了物料整顿以表明“不造车”的决绝。
可“力主造车派”余承东就在那,车企们谁都担心华为在这“界”那“界”上贴上华为的LOGO。
这时候,拆分车BU,显然是华为的最优选——分拆不是舍弃,而是注入灵活性。
拆出去,车BU也就不用受华为“非上市公司”架构的限制,可以独立融资,解决亏损难题;拆出去,才能打消车企们的多重顾虑,安心地跟车BU合作。
对华为而言,在当下拆车BU,正是时候:前几年,华为将汽车业务的战略地位抬得很高,2020年,时任华为轮值董事长的徐直军曾表示,华为车BU年度投资规划在5亿美元,且已经做好了短期内不考虑收入和盈利的打算。
但到头来,形势变了,任正非在2022年中喊出的“寒气论”,是华为向不挣钱业务开刀的重要拐点。
对车企而言,只要车BU在华为手上,且华为离造车仅半步之遥,大家就不可能将“大半条命”放心地交给华为。
但华为以拆分车BU彰显出了开放态度:车企们跟它合作,做的不是“代工厂”,而是股东,双方利益可以深层次绑定。
在合作格局中,华为充当的是Tier 1(一级供应商),而不是争利者。这算是对博世开放股权给整车企业模式的致敬。
这么一来,没了“灵魂归属”顾虑的车企们,也就更愿意跟华为牵手了。
也因如此,以往余承东为华为智选模式吆喝,车企们都意兴阑珊。
这次车BU独立运营、华为搭建合作新平台后,长安立马“破界”加入。余承东还信心满满地表示,已向赛力斯、奇瑞、江淮、北汽发出股权开放邀请,并希望一汽集团加入。
随着车BU在问界、智界之后还将跟北汽和江淮开启另两“界”,华为有了跟更多车企突破“结界”的可能。
05
字节去“游”,华为出“汽”,二者各有考量,却都是“降本增效周期”里及时止损的动作,也都是在用更开放的姿态向合作伙伴招手示好的举动。
开放难免对应着自己在某些方面的“退”和伙伴在部分领域的“进”,但进与退并不等于利益上的消与长,没准会在“合作互利”中实现共生共益。
对字节华为来说,虽说舍此取彼可能会带来“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效果,但舍弃一些东西确实得面临许多沉没成本的考量,做出舍弃选择并不容易。
可用段永平的话来说,变通调整“越早越好,不管多大的代价都是最小的代价。”
当下,莫言老师的那句话早就被熬成了鸡汤:“能说服一个人的,从来不是道理,而是南墙;能点醒一个人的,从来不是说教,而是磨难。”
字节跟华为,没有在撞南墙后仍不回头,而是该转身就转身,这比那些拿别人的头撞墙撞出包后仍“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的撞墙爱好者,要务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