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当我在电脑前正忙着写一本数学科普书时,突然手机响了一声,原来我的邮箱收到了新一期的某个中文电子刊物。于是,我停止了写作,浏览了它。这个双周一期的文本登载所属专业的学术新闻、会议报道、开会通知和期刊目录等。
这一期上的两个会议报道,如我经常读到的那样,都含有一个固定的词组,叫“精彩报告”。当然还有其他类似的形容词和习惯用语。比如,在第一篇报道中,我读到“……作为……重要学科方向……为……作出了重要贡献。”“……的著名专家学者做了大会邀请报告”“与会代表……进行了广泛交流和深入探讨”“……精彩报告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并引起了高度关注和热烈讨论”;在第二篇中,有“……的专家学者和研究生做了精彩的学术报告……充分展示了……最新研究进展和代表性学术成果”“会议期间……进行了广泛、深入且富有成效的交流和讨论”。
与这些句子意思相像的内容在之前的各期中比比皆是。例如之前两周的那期一篇会议报道称“专家学者分别作了22场精彩学术报告”。不过,这一期上的第一条会议报道却写得很科学、很简洁,没有堆积套话,只给出实在的信息,主要是列出了十二位演讲人的报告标题,用一句话概述了演讲内容,方便了对相关论题感兴趣的读者。我睁大眼睛在该报道中从头找到尾,没有发现上一段所引用的那些褒奖味浓的形容词,更没有赞美报告“精彩”,尽管报告者都是各自领域颇有影响力的人物。中国工业与应用数学学会将此会议嵌入在日本东京召开的第十届国际工业与应用数学大会,其会议报道方式与国际上的通常做法一致:只叙述与会议学术内容有关的基本事实,而不采用有感情色彩的“夹叙夹议”。
反观我上面提到的第一篇会议报道,它虽然不短,但有实质性内容的叙述却不多。譬如,最长的第一段列出了从会议东道主大学的校长到一些参会正教授的名字及头衔,第二段摘录了校长欢迎词中的几句话,第三、四段分别是两位大会主席的致辞稿精要,第五段才真正接触到学术内容,然而其中有一半的文字被分配给了做大会邀请报告的22位“著名专家学者”所在的机构名称,足足罗列了十四家;剩下的文字只有四个词组给出了这些报告所属的研究领域,此外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学术材料了,不缺的倒是频繁出现的形容词。第六段则指出哪两家单位“共同主办”了此会,哪所大学的哪两个学院“承办”了它。最后一段最短,却最有用,因为它只有一行,通知下一届会议将于何时何地召开。
我能想象,读者从这则报道中几乎读不到会议的学术内涵,比如说将近两打的演讲人到底“广泛交流和深刻探讨”了什么研究论题?被列出名字的那五位“国内优秀的年轻学者”“引起了高度关注和热烈讨论”的“精彩报告”到底如何精彩?如果这篇报道的撰稿人对每个大会报告列出它的标题,或用一句话概括演讲要义,或点出主要结果,那么读者就能从中捕捉到有吸引力的学术信息,这些才对那些在同一或相关领域工作的同行有用。
我想顺便指出,在大会开幕式或会议报道中人们常常听到或见到的几个已很流行的称呼表达如“专家学者”或“院士专家”,实际上是不合文法的。语法修辞规定:具有交叉关系或从属关系的名词不能并列。作为例子,“参加会议的有教授和女科学家”“学生和研究生听了讲座”都是病句。众所周知,有的专家算是学者,反之亦然,但也有专家不属于学者之集,反之也对,所以“专家”与“学者”之间是交叉关系。另外,院士必然是其研究领域的专家,所以“院士”与“专家”之间是从属关系。因此,“感谢院士专家莅临指导”或“敬请专家学者提出宝贵意见”虽然语气中肯,却患了语病。
学术研究需要交流,访问和开会都是方便交流的重要途径,但是它们的宗旨是为了通过面对面讨论、听讲和提问获得灵感、创造知识。去年因为一部美国大片《奥本海默》的全球热映,知识界人士不时讨论这位“原子弹之父”的悲喜人生。哈佛毕业后的奥本海默那几年在英国剑桥、德国哥廷根、荷兰莱顿及瑞士苏黎世这些物理学重镇的游学访问,奠定了他作为美国量子力学界第一代领袖之一的学术基础。
我在美国读书和教书的三十余年间,参加过不少的数学会议,总的感觉就是没有繁文缛节,一开会直奔主题,哪有什么“开幕式”,就像大学新生没有“开学典礼”一样讲究效率。对参会的大牌教授和小博士生一视同仁,不同的只是后者只需缴纳很少的“学生注册费”。院士做报告也无特权,更不能超时不下讲台。美国数学会的通俗杂志《美国数学会会刊》(Notices of the American Mathematical Society)一般只登较为详细的会议通知,却不登会议后的通讯报道,除非像年会之类的大型会议;专职记者所写的会议新闻平铺直叙,罕见有主观式的形容词,只让事实说话,传递丰富信息,读后很有收获。
遗憾的是,我们的部分学术会议似乎更看重形式而不看重内容、更在意量化数据而不在意实际效果,很有做表面文章的特色。这种倾向也导致某些会议报道的写作风格趋于空洞浮夸,文字感情色彩浓烈。一个表现形式就是在报道的文字空间中挤满了名人以及他们头顶上的各种“帽子”,而本应传达到位的学术内涵则退居二线,甚至难觅踪影,其结果是用词千篇一律,不仅满篇“精彩”,也经常充斥“精彩纷呈”“学术盛宴”等艺术描绘。这种假大空的文章内容既读之味同嚼蜡,又缺乏营养。
其实,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几乎没有全场报告个个精彩的例子。上世纪末,美国布朗大学的一位数学教授John Wermer(1927-2022)就毫不客气地给上述《会刊》写信,埋怨研究型大学数学系外校请来的专家报告大都达不到预期效果,因为演讲者只对“头脑里想象的听众”作报告。他由此对症下药地提供了四项忠告,它们被汤涛教授和我写进了我们的书《数学之英文写作》中的第八章《怎样讲数学》。
我也参加过国内一些学术会议,听到过一些好的报告,个别的可用形容词“精彩”来称赞。但毋庸置疑的是,许多甚至大部分我听过的报告很可能会被Wermer教授贴上“蹩脚”的标签。中国学者是比较含蓄的,不轻易当面批评人,但我曾亲耳听见主持大会的老院士当面批评刚做完报告的新院士“讲法欠佳”。我有同感,也对其他一些著名教授的演讲效果不敢苟同。所以,学术会议的报告平均质量不那么“精彩”似乎是个普遍现象,就好比大学校长的开学典礼演讲也不可能个个动人,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反过来讲,只要学者们多读书、多训练,在实践中提高自己的演讲能力,总是有可能走上精彩之路的。
这样说来,在会议报道中添加“精彩纷呈”这类成语就不是必需的了。表达事实的科学写作不同于可以抒情的散文写作,真实性和严谨性是首要的考虑。正因为如此,学术研究论文的写作如同记者写新闻,而不是像时评家那样写评论。同样的道理,科学报道,包括比较简单的会议报道,应该多用名词和动词而少用甚至不用形容词。
本文受科普中国·星空计划项目扶持
出品:中国科协科普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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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返朴 (ID:fanpu2019),作者:丁玖(美国南密西西比大学数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