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农历新年,不同于不闻烟火声的北上广四环,在一座城区面积仅15万平方公里,常住人口不过18万的北方小县城,除夕夜前几天,早有烟火破空。
而年关,也往往是外卖骑手们的送单旺季。寒风泠冽,过了中午的爆单期,下午三点到五点,往往是骑手们一天中难得的空闲间隙。
不过,相比起在一线城市,只能窝在商场入口、地铁背风口的同行,当字母榜(ID:wujicaijing)前往这座县城的某平台外卖总站点,屋里热烘烘,骑手们抽着烟打牌,桌上放着小金桔,屋内别有一派”松弛感”,或有跑完中午场的,早已回了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大家都是想跑就接单,不想跑就回家,不过,只要每天固定跑,一个月都能有4000-5000元。”腼腆的骑手程正是00后,在成为骑手前,他是一名理发师,因为受不了”每天身上都是碎头发,固定在店里”的生活,他听说送外卖”收入不错,还挺自由”,已经当了半年骑手。
“一天跑足10-12小时,一年10万没问题,到了年关,一个月收入也能过万。”程万笑着介绍县里的外卖”大神”张宝峰,为了供正在上大学的孩子,张宝峰是这个20多人的外卖站点里,难得的全职骑手。
每天从早上10点到晚上10点,张宝峰一天能接60-70单,到了年关还有各项骑手补贴,年入10万在这个人均月薪3000元的县城,已经算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而在这座2020年才摘了贫困县帽子的县城,2018年终于开通绿皮火车,还没有动车站的时候,美团、饿了么已经先后入驻。面积不大的城区内,在东西向狭长的一条主街上,分布着十几家奶茶店,数百家小饭馆,甚至2023年迎来了肯德基的入驻,外卖经济在县城迅速发展。
图/行驶在县城内的外卖员
来源/字母榜拍摄
这里有夏季去省城工地打工,冬季返乡送外卖的候鸟骑手;也有一天跑满12个小时,年入10万,旺季如年关月入过万的外卖大神;有家中有着病弱老人,无法外出务工的普通人,也有白天是政府机关单位的公务员,下午5点下班后变身的兼职骑手;更有寒暑假回家”体验生活”的大学生……
从日送十几单到日送60多单,外卖骑手成为了县城内区别于体制内和个体户的全新职业选择,也吸引着程正、张宝峰们纷纷选择”在县城送外卖”。
只是,相比起一线城市,奔波在系统里,被困在算法中的骑手们,小县城的骑手,或许已找到了一部分可以掌控的自由的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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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县城能在旺季月入过万的张宝峰,今年已经40岁,是这座北方小城绝对的外卖大神。
在2018年成为一名外卖骑手前,他在县城的工作机会并不多,且收入有限。
不管是政府机关,还是学校银行,这些体制内的工作往往有着更高的学历门槛,且收入有限,以张宝峰朋友的女儿为例,2022年大学毕业在县里成为体制内的合同工,一个月不过1800元的收入。而成为一个做小本买卖的个体户,本钱砸进去,也躲不过”看店”的归宿,更何况”收成尚未可知。”
对于有两个准高中生孩子的张宝峰来说,”用钱的地方太多”,普通的工作难以满足他的需求。
于是,2018年,外卖平台刚刚进入这座北方小城,”不需要自备摩托车,只要来,就能领摩托车和制服,不需要押金就能开始接单。”张宝峰在听闻有这样不用任何投入,只需要有一部手机的工作机会时,没有犹豫就前来报名,成为外卖平台在这个县城第一批的正式骑手。
不过,该外卖站点的站长告诉字母榜,在该市几十个县,也只有这座县城,骑手入职就能无抵押领价值3000元全套的摩托车和制服。在一线城市,站点往往要求骑手自带车,或者留下押金,但在县城,为了鼓励入职,也基于乡里乡亲的信任,毕竟在小城,”说不准谁就是谁的亲戚朋友,这还能信不过。”
为了供孩子上学,张宝峰的骑手生涯就这样开始。
2018年,外卖平台刚刚进入这座小城,县城东西向的主干道上,知名奶茶品牌不过蜜雪冰城一家,山寨炸鸡、汉堡、奶茶品牌密密匝匝一条小吃街,会用外卖平台的大多数都是上大学的年轻人,彼时,张宝峰一天不过接十几单。
而过去三年,张宝峰们扛过了全县城都躺下,爆单的那个冬天,”每单运费2倍、3倍得涨”,这场突发性的全民意外,让外卖软件迅速在县城居民们的手机里普及,也让张宝峰初次尝到月入过万的甜。
三年过去,这座小城的西边修建起新的购物广场,知名奶茶品牌们,挤在一条只能容一辆货车通行的窄路上,蜜雪冰城的旁边,开起了书亦烧仙草、甜啦啦、黑洪堂、益禾堂等价格更为下沉的奶茶品牌,2023年更是新开了一家沪上阿姨,这条小吃街上,大大小小,光是奶茶店就开了十几家。
奶茶之外,2023年,肯德基开进小县城,取代了原本一众山寨品牌如肯德堡等等,正新鸡排、半天妖烤鱼等连锁餐饮也成为外卖主力,在寒暑假的外卖旺季,张宝峰一天能送60-70单,订单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
图/等着拿外卖的县城骑手
来源/字母榜拍摄
而在城区狭小,人口有限的县城,张宝峰,不需要像在一线城市的同行一般,和时间赛跑。
即便每天从早10点送到晚10点,相比起要送6点早餐单的一线骑手,张宝峰吃过早饭后才会从家里离开,跑一趟订单,即便是从县西头送到东头,也不过30分钟,更何况这座小县城,主干道上的红绿灯屈指可数,小区没有门禁、保安,这也让张宝峰不必担心超时。
此外,经验老道如张宝峰,许多时候看到订单的手机尾号,就已锁定了外卖顾客,”县城里总点外卖的就那么些,送久了就能认出来”,这也让张宝峰的派送愈加游刃有余。
县城的狭小也让张宝峰有了休息的自由。在等待订单时,张宝峰不仅能中午回家吃饭,还能坐在家里等待系统派单。下午清闲时,还能去站点和同事们打打牌,抽根烟。
从2018年到2023年,张宝峰成为了站内年入10万的大神,他也将一个孩子供上了大学,还有一个孩子正在上高中。如今,张宝峰已经是站内最稳定的一批老骑手,他还将继续把外卖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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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北方小城,从2018年至今,站点的骑手已扩展至20多人,外卖骑手俨然成为了一种全新的职业选择。
程正成为外卖骑手刚刚半年,此前他在县里的理发店,每天一早就开门,到晚上收工,一边收拾着地上的头发,一边将身上总是扫不净的头发掸下,他往往需要整天在店里,等待随时可能上门的顾客。
从学徒到出师,理发店的工作让他”烦透了”。于是,当从朋友口中得知,外卖骑手”时间自由,又赚钱”时,他迅速选择了入职,成为了站点上最年轻的00后骑手。
程正不像张宝峰,身为本地人,他还未结婚,他往往只跑半天,剩下的时间他负责给站点处理后台投诉、超时订单,一个月”挣四五千,比以前强”。
在程正眼里,做骑手可以说是县城里最”潇洒”的工作,”不想接单就歇着,想接单就跑,不想干了随时都能走”。
图/县城招聘骑手
来源/字母榜截图
而除了程正这种前个体户,在送外卖的这6个月,程正发现自己所在的县城外卖站点,”卧虎藏龙”。
“从城管到工商局,不少公务员五点准时下班来跑外卖”,程正告诉字母榜,在县城,即便是送外卖的兼职骑手,也是”有身份”的人物,他们来自各个政府机关,月薪不高,按月结算,只需一部手机就能接单的骑手,成为了他们最佳的副业选择。
马季是县工商局的在编人员,年近40的他,并不认为在县里送外卖是”没身份”的事,作为县里极早做骑手的人,他很享受自己的双面生活。
白天悠闲前往单位的他,往往”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干”,单位里全是和他年龄差不多的中年人,大家凑在一起,喝茶”吹牛”,而到了晚上,他去外卖站点,把衣骑手外套一披,”还能挣个买菜钱”。
而瞅准了外卖平台在县城的上升趋势,马季不仅做骑手,还帮忙平台联络商户,甚至自己开了一家纯外卖店。说是外卖店,其实是将县城小吃街上,卖烤冷面、煎饼果子、串串香的小摊并在一起,专做年轻人的生意,”出单不错。”
甚至在站点里,还有一位前教师,站长告诉字母榜,这位年轻老师觉得”教书不挣钱”,已经送外卖一年多了。此外,每到寒暑假,站点里,还会出现几个兼职跑单的大学生骑手,他们往往只在假期出现,”挣个零花钱”,骑手兼职对于他们来说,更像是一种生活体验。
这种在县城骑手身上的这份”松弛感”,几乎很难在一线城市的骑手身上见到。
区别于从五湖四海涌入一线城市送外卖的同行们,县城的骑手如程正,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往往经济压力不大,也并不固定在骑手这一单一职业之上。
在程正所在的站点,还有不少”候鸟骑手”,”夏天暖和的时候,去省城工地挣钱,冬天冷了,没工程了,就回来跑几个月外卖”,站长告诉字母榜,这类骑手往往只干半天,除了中午爆单时接单外,年关下,他们更愿意缩在站点里聊天打牌。
毕竟,在这些县城青壮年眼里,骑手也不过是份工作罢了,”钱赚得差不多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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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外有趣的是,当外卖平台下沉至县城,除了县城骑手身上独树一帜的松弛感,外卖平台也面临着来自县城独特场域的”整顿”。
在北上广深,来去匆匆、面色模糊的骑手,往往离开家乡到最近的一线城市工作,他们大多为全职员工,为了赚钱,跑满10个小时成为”基本操作”,有报告显示,2023年,我国外卖骑手中仅有11.8%能与家人同住。
而在县城,独具松弛感的骑手们,往往”赚够了钱就不想接单”,甚至会坐在家里接单,不少都是候鸟骑手,”冬来夏走”,人员流动率极高,”县里的骑手一般也就3个月,现在20多个骑手,只有10%是全职”,站长告诉字母榜。
在县城,为了保证中午爆单时有人接单,站长不得不将骑手们分为上午和下午两个班次,更取消了对单量的要求。
毕竟,在县城,能拿满全勤奖励的骑手,仍然是极少数。”一个月200-300元的全勤奖(每月跑满28天),只有很少的骑手拿到。”像张宝峰一样,每天跑满10小时的骑手,整个站点也不超过两个。
显然,在县城,外卖平台也得融入地方,骑手一定程度拥有了更高的话语权和自由度。
此外,在县城,外卖平台的导航系统面临着失灵的危机。
当一线城市标准的单元楼号,变成了县城没有门牌号,位于犄角旮旯的自建房,相比起系统导航,更依赖骑手的经验。
“在县里,有小区没有楼号,没有单元号,更有好多地图上都没名字的自建房”,张宝峰告诉字母榜,在县城送外卖,只写一个大概路口名的订单不在少数,好多次,他都要需要电话顾客,被指引着”七拐八绕”,而这座位于山里的北方小城,多得是崎岖小巷,送一趟外卖,从平地上山,”也不过几分钟的事”。
而2023年,随着小镇青年消费力频频冲上热搜,外卖经济在不止一座县城扎根,这座拥有20多个骑手的北方小城,仍是整个市里”规模最小,骑手最少”的县城。
下沉至县城的外卖经济与县城互相成就着。根据青山资本发布的《2023年中消费报告》,2022年我国外卖市场规模达到1.1万亿元,外卖用户规模达到5.2亿人,较2018年增长26.83%。
外卖市场冲势强劲,骑手需求攀升。如今,全国的骑手数量突破500万人,2023年外卖骑手日增2万名,网约配送员作为新职业被纳入国家职业分类目录,一位外卖骑手还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的杂志封面。
图/蓬勃发展的县城经济
来源/字母榜拍摄
远离一线城市竞争激烈的骑手市场,县城的外卖员,偏安一隅,日子似乎过得比北上广深的同伴们,更滋润些。
不过,月入4000元是常态,不过赚个温饱,如张宝峰一般年入10万的县城骑手,仍是少数。
年关将至,张宝峰在站点内才站了不到20分钟,就已带上手套准备出门,他常年跑在外面,皮肤黝黑,手上全是硬茧,一面小声说着”我这个工作也没什么好聊的”,一面拉开门走进寒风里去。说到底,无论身在何处,做骑手的张宝峰们,也不过是”为了生活”而已。
(文中程正、张宝峰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