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星星
编辑｜王彬
01｜“这是一个风口，很诱人”
2023 年 9 月，武汉一家希尔顿酒店的会议室内，一场名为高德本地生活赋能实体企业的招商会正在举行。会议室内的 PPT 上，写着“如何成为高德旺铺城市合伙人”的字样。
房间内坐满了参会的人。一名中年男子正举着话筒，语气激动地讲解高德旺铺的巨大商机。高德旺铺是高德地图在 2021 年针对本地生活商家推出的一项营销产品，可以帮助商家进行流量营销推广等运营活动，为商家获客。
这名男子自称是高德官方聘请的讲师，负责为高德招募旺铺城市合伙人。只需缴纳 6 万元的保证金，就可拿下高德旺铺的城市代理权，代表平台招募商家入驻旺铺。
在他口中，高德旺铺的城市合伙人收益巨大。每招募一名商家入驻旺铺，合伙人就可以获得 100 或 200 元不等的开户奖励。同时，合伙人还可以对商家的日常流水抽成作为经营奖励，具体比例为流水 3% 的八成，即 2.4%。商家投放的广告收入，合伙人也可抽取 20% 的佣金。
这名讲师称，单是开户奖励，按照一年开户 600 家计算，合伙人就可获得 6 万元收入，加上后期的经营奖励，一年收入可达 57.92 万元。PPT 上打着诱人的宣传口号，“高德旺铺给你一个新的机遇”，“交易不停，收益不止”。
甚至前期缴纳的数万元保证金也是可以退还的。这名讲师称，只要合伙人拉满 80 家商户入驻，保证金全额退还。“既然高德找到你们，给了你们这么好的一个创业机会、一个财富机会，你抓住了就能分一杯羹，抓不住那就只能错过了。”
“这是一个风口，很诱人。”坐在台下的武汉人楚天阔说。他在武汉经营着房产中介的生意，在本地摸爬滚打几十年，有人脉，有资源。那天，一位自称高德官方客服的人打电话邀请他到酒店参加招商会，参会免费，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参加。
现场的气氛让他不容置疑。本地生活的新风口，高档酒店的会议室、高德地图的大牌子，专业的工作人员，实在是一个不容错过的致富机会。“高德地图我每天都在用，它是一个巨头，哪怕是钱少一点你也会去做的。”
会议刚结束，他就抢着缴纳了保证金，第一个拿下高德旺铺的武汉市级合伙人。“要抢名额的，第一名要比第二名多 2% 的分润。”
3 月，深圳南山区的一家汉普斯酒店内，一场类似的快手本地生活招商会也在举行。主办方自称快手的官方人员，负责招募快手本地生活市区级联营商。
黄蓉参加了这场招商会。她在深圳经营一家传媒公司，对互联网平台的本地生活打法有一定了解。对方邀请她参会时，她想或许可以和快手建立官方联系，“可能是一个机遇。”
到了现场，她动了心。台上的讲师对快手平台的发展历程如数家珍，对本地生活行业的竞争关系分析得头头是道。快手本地生活的优势是什么、机遇在哪里、短视频将会带来怎样的变革，“非常专业。”
成为服务商的收益也是诱人的。PPT 上展示收益模型与上述高德招商会类似，服务商拉到一名商家就有 200 元的奖励，流水抽佣 4%。当地有 52.94 万家餐饮商家，哪怕按照千分之一的合作率计算，一年也有 529 家商家，假设每笔订单平均 100 元，一年单是佣金收入就有 77 万。
黄蓉几乎不假思索就缴纳了定金，锁定了深圳宝安区的快手联营商资格。气氛是紧张的，第一名的返佣比例更高，现场有广播，一有人交钱就喊出恭喜某某总成为某区服务商。“你觉得这东西奇货可居，你得赶紧交钱。”
过去两年，类似的招商会在多地上演，多是以本地生活招商名义举办。《山上》接触到的 9 名受害者遍布广东、湖北、四川、重庆、浙江、贵州、河南等地，涉及高德、快手、小红书、抖音、美团、微信视频号等多个平台，缴纳保证金额从万元至七八万元不等。
受害者多为本地的中小商家，他们日常使用这些本地生活平台，在美团或者高德上开设店铺，在短视频平台上投放广告，但对平台的具体细则又不甚熟悉。面对高额的收益、诱人的风口、官方平台的背书、现场火热的气氛，一股脑地涌入了骗局。
02｜骗子们很专业
楚天阔当天就意识到不对劲。这场招商会以高德的名义举行，到了签约环节对方又表示自己只是高德的服务商，签订的合同主体也不是高德，而是福建智海创云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合同上没有任何高德的字样。他想让对方出具高德官方的授权资质，但迟迟未能提供。
交钱环节也存在蹊跷。他先缴纳了一笔 2 万块定金，尾款用对公账户给对方打钱，但对方账户被银行风控，他连打三次被退三次。可是他当时“头脑发热”，又用个人支付宝账户打款，还不成功，支付宝客服给他打电话，提醒他谨慎核查，他想着，“高德这么大平台，应该没问题”，并且对方也承诺之后会将授权资质发给他。他最后还是把钱打了过去，“我真的想做高德的业务。”
《山上》接触的几位受害者均表示，在招商现场容不得你过多思考。到了交钱抢夺运营商的时刻，不断有人举手要抢占名额，工作人员在你耳旁不断催促，同时尽量避免你与外界联系。
在重庆参加了以快手名义举办招商会的李林说，他在交钱时钱不够，说要向朋友借 1 万。主办方立马表示不要告诉你的朋友，剩下的 1 万块我们帮你垫付，等到你的业务有起色了再对你朋友说。还有一位受害者称，她在交钱时想和家里人商量下，跑到会场外打电话，两个工作人员跟着她，“就看着我，生怕我跑了似的。”
专业是几乎所有受害者在回想受骗过程中提及最多的字眼。黄蓉说，台上的讲师除了对快手发展历程十分熟悉外，还回顾了过去 20 年间从携程到滴滴的各类服务商风口，而快手是一个新的风口。
李林也说，这些公司的人对快手业务十分熟悉，每天都会在微信朋友圈更新社交动态，发布官方照片。比如今年快手 3 月份在青岛举办的本地生活大会，对方就发了朋友圈宣传，“所有团购都值得在快手重做一遍。”
楚天阔事后回想，觉得到处都是漏洞，可自己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到。比如会场中他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事后他在武汉本地的商家群里问，有没有人去参加了这场招商会？没人参加，只有他自己去了。他怀疑现场踊跃交钱的可能都是托。
又比如会议结束后，他给对方工作人员打电话，问他们线下的办公地点在哪里，什么时候去接受培训。对方说，他们已经离开武汉了，要去下一个城市招商，培训以线上直播形式举行。“他们开完会就跑了。”他说。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几乎是这类公司在招商时的惯用手段，他们从来不在当地过多停留。河南漯河的赵天美参加了一个打着微信视频号名义的招商会，也是开户一家奖励 200 元、流水抽佣。她缴纳了 5.9 万元成为视频号在漯河的市级合伙人，回家后她在网上搜索，发现这是一场骗局，立马给对方打电话，这时对方已经上了高速，离开漯河了。
楚天阔仍然不死心，为了核查这家公司的资质，他两次向高德官方客服打电话求证，带有一些侥幸的意味。但高德客服回应他说，福建智海创云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不是高德的服务商，也没有授权过这家公司进行相应的旺铺招商资质，建议他尽快报警或起诉对方。
这时他终于坚信，自己被骗了。他在微信上连番向对方发问，要求退款，但对方一直推诿，强调合同是楚天阔自愿签署，他们也会继续履行服务。至于他的退款诉求，会帮他向公司反馈。他本来已经招了人，准备大干一场，现在也不得不暂停。去年 9 月至今，他一直忙于搜集证据，要求对方退款。
工商资料显示，福建智海创云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注册在福建厦门，主营软件与信息技术服务，今年 3 月因登记住所或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被厦门市集美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
今年 2 月，楚天阔以合同纠纷将福建智海创云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告上法庭。5 月，厦门市集美区人民法院判定，福建智海创云需退还楚天阔已支付的 4.5 万元并支付资金占用费。但楚天阔至今尚未收到退款。
03｜真假难辨
过去半年，楚天阔结识了不少和他一样受骗的人，受害者来自全国各地，成都、襄阳、唐山，都是与福建智海创云公司签订了合同，缴纳数万元的保证金。
楚天阔发现被骗早，没有去招募商家入驻。成都人王大伟则做了大半年，找了地推人员，印刷了物料，挨家挨户地推拉拢商家。但只有早期招募的 9 个商家成功入驻了高德旺铺，剩下的几个月里他再无一个商家入驻。
王大伟介绍，这家公司做事专业，对高德的业务流程十分熟悉。早期，他的业务开展顺利，每拉到一位意向商家，对方就会拉一个对接的微信群聊。商家发来营业执照等信息，很快就能顺利在高德地图上架，且商家不用缴纳任何费用。
“商家都是真真实实上架了高德，他们的一些团购套餐也能在高德上看到，一切都很正常。”王大伟说。
唯一有问题的是对方给他的开户奖励。按照合同约定，他每成功拉到一位商家，会有 200 元的开户奖励。这笔奖励不是通过对公账户发放的，而是对方的工作人员直接发微信红包给他。
但前期业务开展顺利，他也没过多计较。只是后来，他发现商家入驻越来越慢，一开始三五个工作日就能顺利入驻高德，之后两周，一个月，时间越来越长，最后，他新拉的商家都没有成功入驻。对方回复信息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每次都解释说公司正在处理，他们会很快解决，直到最后不再回复他的消息。
河南都市频道今年报道了河南的一位受害者，他同样是与福建智海创云公司签订合同，为高德旺铺招募商家。这位受害者提供了当地 100 多个商家的入驻信息，但最终只有 5 个商家通过审核入驻。
至今，王大伟的收益只有早期入驻商家的 1800 元开户奖励。他缴纳了 5 万元保证金。他在电话中说，这些骗子就是为了赚他的保证金，前期的顺利入驻不过是为了稳住他。
这不是孤例，大多数受害者在开展了业务之后，往往会发现这些公司根本没有履约能力。深圳的黄蓉加盟了快手本地生活，和她签订合同的是江苏巨秉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对方称自己是快手的官方服务商。
但她做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这家公司根本没有快手资质，也没有服务能力。这家公司所谓的服务不过就是帮助商家上架快手，但“商家上架，只要有商户信息，手机验证码，谁都可以做，根本不需要技术含量。”
她拉来七八家商户入驻快手，但两个月下来几乎没有什么成交订单。“他们在会上假冒平台说会给流量扶持，商家开单很容易，结果商家根本就没有订单。”
唯一的一笔订单，还是她为了查证对方是否真的上架，自己去下了一单。但实地核销之后，她发现对方给她提供的服务商后台并没有显示成交订单。她质问对方，对方则要求她提供下单截图，说要核实。几天之后，这笔交易在后台显示了出来。
黄蓉猜测，这个所谓的服务商后台只是对方搭建的一个影子系统，“假后台”，他们并没有能力获取到商家的流水。对方提供的服务商后台也没有提现系统，无法提现。
更多假冒平台名义的公司在交钱后就销声匿迹。
浙江人高雄已经被涉事公司拉黑。他在浙江湖州的县城经营一间小面馆，今年 4 月收到了一位自称抖音外卖客服的电话，邀请他去参加抖音外卖的招商会。他自己也在其他平台做外卖，但单量不佳。抖音他常常玩，也知道抖音有外卖。招商会上，对方称抖音流量巨大，可以帮助商家的把外卖生意做起来。
“
讲得天花乱坠的。”他说，像被洗脑了一样。对方称他们是抖音官方人员，可以帮助商家拍摄短视频、进行流量扶持，但代价是要缴纳 9900 元的保证金。如果之后商家月营业额达到 3 万，保证金会全额退还。
他交了钱。这笔钱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小数字。9900 元分三笔交付，第一笔交了 3600 元，第二笔微信零钱交了 400 元，第三笔回到家，和老婆商量之后，又转了 5900 元。
交钱时，对方承诺会在 40 个工作日上架。他 4 月份签的合同，现在过去快 3 个月，还没上架。先前邀约他参会、和他对接抖音外卖上架的工作人员，都已经将他拉黑。
04｜狡兔三窟
在社交平台上，你能搜索到大量受害者的发帖，警惕本地生活服务商骗局。这些公司的手段大多类似，都是先以各类平台的名义邀约参会，在高档酒店的会议厅内大肆宣讲服务商的高额收益，承诺保证金达到一定条件后全额退还。但往往无法达成。
“这类骗局至少在 2021 年就开始了。”在广州经营多家线下门店的孙晓晓说，她在今年 2 月被一个假冒小红书的公司骗了 5 万元，诈骗手段和上述高德、快手案例类似。
2021 年，正是互联网巨头们重燃本地生活战火的一年。这一年，抖音开始在首页增加团购入口，正式拉开与美团的混战。阿里巴巴在这一年将旗下高德、饿了么以及飞猪整合，组建新的本地生活服务板块。
被骗之后，孙晓晓开始帮助同样受骗的人们维权。她管理的一个受害者沟通群里，已经聚集了 300 多人。微信群里，他们的名字被冠以地点+诈骗公司+受骗金额，“泉州-江苏巨秉-5 万“四川-心动微企-5.9 万”“南京-江苏航城-9800”……粗略统计，群聊中受骗金额或达千万之多。
孙晓晓统计的招商骗局中，除了涉及快手、抖音、小红书、高德、视频号等常见的本地生活招商骗局外，还有掌纹支付、京东健康服务中心、华为云跨境、京东京享付等几十起假冒平台的招商骗局。
一些公司会假冒多个平台进行诈骗。比如一家名为江苏巨秉文化传媒的公司，先后以快手本地生活、小红书本地生活、抖音外卖等多个平台名义进行招商。《山上》向多家平台求证，均表示该公司与平台没有合作关系。今年 3 月，小红书对外发布公告，曝光了包括江苏巨秉在内的多家公司假冒官方招商。小红书建议受害者第一时间报警或采取民事诉讼等手段维权。
工商信息显示，江苏巨秉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成立于 2023 年 1 月，注册资本 1000 万元。最早这家公司名为江苏寒咖泽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今年 2 月更为现名，同时更换了法人。今年 3 月及 6 月，这家公司因为通过登记住所或经营场所无法联系，先后两次被当地市场监督管理局列入企业经营异常名录。
“这些公司都很狡猾。”孙晓晓说，他们在举办线下招商会时，常常会用五六家不同公司的主体与受害者签约，“最后每一家爆的雷都不会很大。”比如孙晓晓参加的那场假冒小红书的招商会，合同签约公司就涉及苏州鼎鸣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江苏巨秉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等三家公司。
孙晓晓有一定法律知识，她先后去多地报案、起诉相关公司，但更多的受害者没有能力进行维权。“他们很多都是当地的中小商家，做连锁很少，很多都是开一家小店铺。他们要么没有精力去做这些事情，要么不知道怎么去做。”
有的受害者在发现被骗之后，涉事公司会以退还部分保证金的条件要求对方不再追究责任。贵州的王倩被一家公司以抖音本地生活的名义骗取了 2 万元，事后她发觉受骗，要求对方退还保证金。在多方投诉之后，涉事公司向她退还了 1.4 万元，还剩 6000 元未退。
这 2 万元是她刷信用卡付的款。王倩在当地县城经营一家母婴店，去年才刚刚开业，她说，一个月扣掉房租水电，利润不过几千块，“6000 块不是一笔小钱。”她没有同意不再追究责任。
在漯河被假冒视频号名义骗取了 5.9 万元的赵天美也没有拿到全额退款。她报了警，对方向她退款 4.3 万元，仍有 1.6 万元未退。她仍然希望对方全额退款，但涉事公司开始以各种理由推托。
05｜良莠不齐的服务商
部分受害者认为，互联网平台们应当对这些假冒平台名义的诈骗承担责任。大多数受害者都是由于信任平台才上当受骗。几位与《山上》交谈的受害者均表示，他们看重的就是平台的官方背书，“这么大的公司怎么会骗你这几万的保证金？”
孙晓晓说，有的公司确实是拿到平台的部分授权，但可能只是 MCN 机构的合作授权，而非招商授权，但这样已经足够哄骗部分受害者。
互联网平台们在开拓本地生活市场时往往会聘用多个服务商团队，负责在区域内开展业务。这些服务商的职责大多是帮助商户运营，而非进行招商加盟。事实上，不少平台的服务商运营规范中都明令禁止服务商招募二级代理、招商加盟等。
但平台对服务商的管控力度有限。一些服务商入驻平台时需缴纳 10 万元不等的保证金额，平台对违规服务商的处理手段大多为清退、没收保证金、永不合作等。
去年，抖音清退了 211 家违规服务商，主要违规类型集中在发展招募二级代理、侵犯平台知识产权、商业贿赂等。抖音称，违规发展二级代理是年度治理重点。几家违规以抖音外卖、抖音生活服务招商的涉事公司，此前也都为抖音的服务商。
一位互联网平台的人士向《山上》表示，服务商基本上都是地头蛇。另一家平台的人士向《山上》表示，有的服务商以为是冒充，结果一查真的是代理商，“需要一个一个去核实。”
去年至今，多个互联网平台都对外发布了警惕冒用平台名义招商的公告。包括抖音、快手、小红书等平台均对外发布公告，提醒公众对线下招商加盟行为谨慎甄别。
孙晓晓说，近两年类似假冒平台名义的诈骗案例变得更多了。案例增多或许与本地生活的火热相关。本地生活是风口，巨头们蜂拥入局，野蛮生长，补贴大战一轮接着一轮，连带着那些不太熟悉互联网玩法的普通小商家也想入局，跟上风口，获得财富。
但他们往往又是最弱势的一方。他们不太懂得那些高深的互联网玩法，也不太明白什么是流量或者抓手，他们关心的是一笔一笔的订单，期待的是跟上时代、跟上浪潮。但往往被浪潮卷没。
“这两天，我又接到了几起邀请我参加本地生活招商会的电话。”黄蓉说，“都是骗子。”
（楚天阔、黄蓉、李林、赵天美、王大伟、高雄、王倩、孙晓晓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