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香港,一股追逐new money的热情正在流动。
密集的车流每天穿梭于香港的红磡、西隧出入口之间,抬头可见,八、九层楼高的加密货币交易中心JPEX的巨幅广告,就像手机膜一样覆盖在旧式工业大厦的外墙上。
绿白双色的背景呈现了科技元素的想象,和大厦诞生于上世纪经济腾飞时期的年代感形成了微妙的反差;比交通标识牌还要显眼好几倍的广告文案,仿佛也在传递一种远比文案所指还要疯狂好几倍的野心。
过去3年,铜锣湾、尖沙咀等购物中心同样布满了和JPEX相仿的户外广告,“公链链接未来”式的口号标语无处不在。一如过去的股票和房地产,每个人都企图搭上Web3的时代快车,在一买一卖的顷刻之间创造梦寐以求的“财富神话”。
但历史再次重现。如同1987年、1997年、2008年给世人开过的玩笑一样,Web3再次让大众重温了从酝酿到繁荣,从繁荣到破碎的残忍——9月,香港警方以涉嫌“串谋诈骗”立案调查JPEX,至今已超过2500人报案称受骗,涉案金额高达15.6亿港元。媒体形容其为香港“史上最大的金融诈骗案”。
新时代的财富神话急剧下落,在白日的城市里砸下了一声空洞的回响。
案发:神话如何崩塌?
林作神情憔悴,在快门闪烁的围拢下,被警方从中环的一座写字楼中带出协助调查,眼目里全然没有往日在网上的那种张扬的光彩。
林作是香港本地网红,曾当过香港执业大律师和保险经纪,在Instagram上拥有约15万名粉丝,是此次JPEX诈骗案中公众最熟悉的面孔之一。
在外界印象看来,林作和JPEX的关系密切。在高调宣布加入币圈以后,他便经常在网上宣传JPEX,提供优惠码让粉丝到该平台上开户。林作还对外声称自己是JPEX的“合作人”,曾大晒自己一个月内在JPEX上赚取74.5万港元的到款截图,形容“好揾过以前做保险N倍(比以前做保险好赚N倍)”。
林作在Ins晒到账收入。(图/林作个人社交媒体)
JPEX创立于2020年,至今不过3年时间,但一直声势凶猛。和众多加密货币交易平台一样,JPEX提供以太坊、比特币和USDT(美元稳定币,和美元等值)等理财产品,并承诺年化收益率高达19%。
然而,这样的“饼”显然画得不符合实际:去年,全球范围内许多承诺同等回报的数字资产机构都纷纷倒闭,JPEX的底气何来?
如此强硬和夸张的宣传口径,自然也引起了香港监管部门的注意。自今年6月开始,香港正式推行数字资产监管新规,要求交易平台需申请牌照方可继续从事经营服务。但迄今为止,只有两家机构获得香港证监会许可,不少未获牌照的交易平台仍然照常运作,JPEX便是其中之一。
这样地“明目张胆”,也埋下了案发的导火索:
9月13日,证监会公开点名警告JPEX未获颁牌照,且平台自身和“向香港公众积极推广JPEX的人士和兑换店”涉及至少6项可疑经营手法。次日,有用户发现,平台的提现额度被限制在1000 USDT,另外还需支付高达999 USDT的手续费。用户质疑,这不是等同于变相停止提现吗?
被证监会点名后,JPEX迅速出现了“天价”提现手续费。(图/JPEX截图)
对此,JPEX予以否认,仅称这是因应证监会声明而作出的业务调整。但随着越来越多用户发帖表示提现失败,证监会宣布JPEX涉嫌诈骗,并将案件转交警方跟进。
而几乎同一时间,JPEX称遭到第三方锁定资金,并将“下架理财页面的所有交易”。
时间来到9月18日,香港警方展开行动,搜查了多家加密货币兑换店(OTC),并拘捕了包含林作在内的4男4女。随着调查深入,警方表示除最先掌握的OTC成员外,正在逐步锁定集团较内核人物。
截至10月9日,这起诈骗案的涉案人员已增加至28人,且不排除有更多人被捕。
案件负责人指出,JPEX以不合理的回报吸引用户投资后,随意控制提现手续费,使大量用户无法取回资产,借此进行诈骗。而其发行的代币JPC流通性极低,只能在自身平台上使用,“根本不值钱”。
根据JPEX的官网介绍,平台的运营总部位于阿联酋的迪拜。它宣称在美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三国受到监管。然而迪拜的监管部门发表声明,称JPEX并非在当地注册和接受监管。而且据本地媒体《香港01》调查,JPEX在多个国家的法人身份、办公地点始终未有公开,怀疑均为空壳公司。
警方目前的调查要点之一,是追踪JPEX收取加密货币的电子钱包,讨回受骗人的数字资产。但就目前而言,追讨过程仍然困难重重,一来涉案的电子钱包数量众多;二来加密货币在电子钱包和交易平台间转移迅速;三来电子钱包本身具备匿名性,这些问题都加大了警方的调查难度。
骗局:防不胜防的骗局
其实,香港市民对加密货币诈骗并不陌生。
早在2015年,本地电视节目《警讯》就向观众介绍了当时炙手可热的比特币诈骗案例:骗徒用丰厚的回报游说受骗人参与“挖矿”,又帮助他们将挖到的加密货币转售牟利,以博得他们的信任。等到受骗人放松警惕后,骗徒就会看准时机,关门卷款走人。
JPEX的犯案思路,同样没有脱离这种基本的诈骗公式。但面对年轻的Z世代,它还是增加了一些新手段——首先,JPEX很舍得砸钱做宣传,3年间接连找来了各路明星艺人和网红KOL宣传代言、炒作气氛;其次,JPEX还在人流密集的地方购买大幅户外广告宣传,商场、地铁、巴士车身都是它的传播阵地。
如“大湾区哥哥”张智霖,就曾为JPEX拍摄过品牌宣传片,而在案发之后,张智霖经纪公司发布声明,澄清二者的合作已在去年9月终止。
其他和JPEX有过代言合作的,还有香港艺人肥妈、庄思敏,台湾网红陈零九等名人。有受骗人自述,正是因为“见到JPEX举办不同活动,见到他们越来越多代言人”,才会放下戒备。
这类情况并非独例,过去几年,“金融网红”(Finfluencer)已经成为全球现象。疫情肆虐,促进了Z世代对个人金融和投资的兴趣,但相比传统的财务顾问,他们显然更倾向于从Instagram、TikTok等社交平台上获得财务建议。
在这个趋势下,金融理财公司也乘势让网红KOL为其产品服务“带货”,借此打开年轻投资者的市场。但有专家提醒,网红一来缺乏系统的金融知识,二来“带货”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收益,他们的建议是否可靠,无从保障。
还有受骗者表示,JPEX在港铁站内投放的大量广告迷惑了他们的判断。他们表示,能够在政府下辖的公共交通系统里大肆宣传,无疑是JPEX公信力的证明。
有评论人因此指责港铁成为了“JPEX最强宣传平台”,而JPEX也心安理得地将港铁公司和其在澳大利亚悉尼的合资公司MTS列入其官网的“合作伙伴”中。
如果说名人背书加上无孔不入的广告推销,是本次JPEX诈骗案的某种“香港特色”,那么利用兑换店招揽用户则算得上案件的一个“专属创新”。
疫情期间,兑换店在香港的大街小巷中疯狂扩张,任何人走进店内就可以用现金或转账的方式买卖加密货币。像被捕的币圈网红林作、陈怡等便开设有自己的兑换店,案件中有不少受骗人表示,自己正是在这里首次了解和购买加密货币。
JPEX会和这些币圈网红合作,通过开设实体讲座、撰写文章、拍摄短片、组织投资社群等方式,吸引受骗人前往兑换店购买USDT。然后,店铺会引导他们,以定期存款的方式将代币存入JPEX,投资JPEX发行的平台代币JPC和游戏代币JPP。
有首次接触加密货币的受骗者回忆,自己只花了两年时间,便赚了2000多万港元。“每个KOL都在响应同样的口号,‘All in JPC’‘JPC to the moon’,挺洗脑的。”他每个月都一直加仓,最多试过一个月10万港元,累计投入400万港元。
受骗者自认“贪心”,他说自己在过程中并不是没有发现可疑,但始终心存侥幸,直到证监会发出警告,一切为时已晚。
信心:在愿景和实践之间
案发以后,证监会行政总裁梁凤仪劝告大众要小心庞氏骗局,应该到受监管的平台投资。香港数字资产持牌协会也发表声明,称案件“再次明确地显示了非监管(或监管不足)的虚拟资产平台带来的风险”。
目前,香港警方仍然在全力追查JPEX案的幕后主脑,但留给大众的课题,远不只是有牌和无牌之间的冲突。从更长远的视角来看,如何重建对虚拟资产乃至Web3的信心,更甚者,还有技术愿景和商业实践二者之间的矛盾。
据市场调研公司Polaris Market Research估算,2022年全球加密货币市场规模高达21.9亿美元,加密货币显然已经成为现代金融市场中不可忽视的一股潜流。但现阶段,加密货币却像是被强行拔高助长的稻苗,屡屡被滥用为投机骗局。
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例子,无疑是保加利亚女子鲁亚・伊格纳托娃创建的OneCoin。OneCoin号称可以取代比特币,通过创建庞大的传销网络,OneCoin在2014~2015年间收入达40亿欧元,但实际上它毫无价值,造成了全球数百万人的损失。
去年11月,估值320亿美元、全球第二大的加密货币交易中心FTX宣布破产,则是另一场惨痛的教训。高达90亿美元的资金缺口不但让大量投资者血本无归,也引发了大众对加密货币和Web3的信任危机。加密货币总市值也随之从高峰大跌,缩水超过2万亿美元。
奇点大学创办人彼得·戴曼迪斯认为,当前加密货币的种种乱象,是任何具有颠覆性的新技术,在诞生时必然经历的混乱。技术乐观者相信,和近30年前的互联网泡沫一样,加密货币最终将会转变成一场持久的技术革命,正如Facebook改变社交、苹果改变智能手机一样,加密货币仍然有望重塑未来。
回到Web3的技术理念,它试图通过区块链技术实现更高程度的“用户自主”,从而形成新的互联网生态体系。而这一愿景的实现,则需仰仗大量技术创新的支撑。当基础设施成熟后,各种Web3应用才能蓬勃发展并衍生出新的商业模式。
现实的情况是,Web3当下能落地的应用场景很少,许多项目只能将重点放在最容易变现的“炒币”上。加密货币交易中心也成为建设Web3所绕不开的基础设施,从现实角度考虑,只有健全、成体系的监管才能保证加密经济有序展开,否则只会任其蔫坏、萎落。
去年10月底,香港政府发布《有关香港虚拟资产发展的政策宣言》,明确表示将打造全球数字资产中心和Web3中心;今年年初,港府推出了高端人才通行证计划,大张旗鼓地抢Web3企业和人才;8月,港府再接再厉,发布第一个加密货币交易中心牌照以监管代币交易,这些都被视为香港决心吸引新增长动力的重要信号。
与香港类似,新加坡也曾热情拥抱数字资产,但在FTX倒闭后,新加坡的态度便180°大转弯。媒体报道,新加坡有约24万人在事件中经济受损,新加坡政府控股的投资机构淡马锡对FTX总计2.75亿美元的投资也打了水漂。
新加坡副总理兼财政部部长黄循财明确表示,不会再容忍加密货币投机,将加强监管。他强调,新加坡未来将更聚焦在数字资产的负责任创新(Responsible Research Innovation)上,而非纯粹的投机交易。
除了香港和新加坡,迈阿密、釜山、伦敦、迪拜等城市也公开表示竞逐“加密货币之都”,不同城市都力图通过政策红利吸引企业和人才落户。更开明的监管环境或许会成为一大优势,但更重要的是建立一个相对稳定、遵守游戏规则的商业生态。
对于Web3的信仰者而言,未来或许还会充满变数,但时间,总会找出答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布尔肖特,编辑:D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