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制释放简史
我们都知道,发动机在启动、关机的非稳定工作段出问题的可能性较大,在发射台上检测后释放,可以避免这种故障模式的发生;多台发动机其中一台未点火将可能造成灾难性事故,检测所有发动机都工作正常后释放,可以避免这种故障模式的发生。
这些原因都对,哪个是最原初的原因?
经过了大量文献查找,笔者大致勾勒出一个梗概:
在NASA SP-4201《This New Ocean: A History of Project Mercury》中,出现了几处关于牵制释放的侧面描述:
在MA-4中,Atlas的牵制释放时间是3秒,以确保燃烧室稳定燃烧,从MA-5开始,这个时间减少到2秒。在MA-8(Mercury-Atlas)任务时,宇宙神助推器113-D是水星计划中第一个取消2秒牵制释放点火的型号……与之前任务相比,本次任务喷注器增加了隔板,发动机采用自燃点火剂(15%三乙基铝+85%三乙基硼)代替烟火点火,它们使得燃烧更平滑,起飞更安全。
在NASA SP-194《Liquid Propellant Rocket Combustion Instability》中有关于燃烧不稳定的描述:
宇宙神助推器的喷注器曾经进行了大量试验,并在其首次飞行之前对推力室和发动机系统进行了大量试验和鉴定。推力室显示出稳定燃烧,不稳定的发生率约为1%。尽管不稳定工作的概率很低,两个宇宙神飞行器相继在发射台上发生自发性的不稳定性,从而导致发射完全失效。
这是笔者能找到的最早记录,如果牵制释放最早来自宇宙神导弹(火箭),那真实原因不禁让人哑然失笑。原来关于牵制释放技术的原初动力,我们所有设想的故障容忍能力都是一厢情愿的,真正的原因是给系统打补丁。不是我要干,而是我只能这么干。
回过头来再想,这种逻辑才是真正符合人性。
设想一下,一个型号在论证要不要采用牵制释放技术时,支持的人自然可以抛出启动时防止一台不点火等安全方面的好处。
但不支持的人理由也很正当,损失运载能力还是小事,如果牵制了无法释放怎么办?假如从四个方向牵住了火箭,但最后3个解锁了,1个没有成功解锁,火箭会倒。
不支持方不仅说不放心,还可以举案例,如1959年8月14日进行大力神B-5飞行试验时,牵制释放机构的爆炸螺栓在设计时间之前,发动机点火引起的冲击和振动峰值下出现故障而过早起爆,导弹升空,但控制系统尚未收到起飞信号,仍处于非起飞状态,在升高1.2~1.6米后紧急关机,导弹坠落发射台爆炸。如果不采用牵制释放,就不会出现失败了。
这时候,面对各自的潜在风险(没有量化的潜在风险),和巨大的决策责任,决策者会怎么选?
多半会选择习惯。
启动故障、未点火是大家内心潜在接受的习惯,但牵制释放故障不是。如果因为启动、未点火出现问题,别人会说工作不细、运气不好,但如果真因为牵制释放出故障,那得到的评价多半会是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这种非技术的心理考量,营造了阻挡技术类型多样化或技术进步的怪圈。怎么打破怪圈?三种办法。
第一种是纯技术方法:量化。如果可以计算出启动故障、未点火故障等概率,以及牵制释放出故障概率,并取得认可,则此时技术的取舍就非常简单了。
量化计算有先验的,抽象出重要因素,提炼出关键模型,通过敏感因素分析,得到对系统的量化认知。但在面对系统工程问题时,这种方法会显得比较虚弱。举个简单的例子,汽车比自行车复杂多了,但汽车的故障反而比自行车少,这个结论能通过模型提前分析出来吗?很难。在工程上,很多时候采用的都是后验的,统计的方法。
这里形成了一个悖论,新技术没有机会上,就没有机会进行后验统计。这也是在航天领域采纳新技术极为缓慢的原因。
第二种方法是等待。总有一些契机,可以从其他地方找到筹码,影响技术的走向。譬如宇宙神1%的不稳定燃烧概率,成为当时采用牵制释放技术的主要原因。因此牵制释放技术得以成立,并经过多次考核让大家觉得,这项技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从而变成了习惯。
契机的到来是随机的,可类比于守株待兔,这种方法比较盲目和被动。
第三种方法是主动创造契机。在一个体系孕育成熟,到可能产生锁死倾向时,有意识地创造一系列新的、小的体系。新的、小的体系会存在各种各样问题,他们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解决这些问题,在这个解决过程中,新技术就会层出不穷,并反哺原体系;同时,新机构管理层级简单,存在较大的个人意志空间,在推行某些新技术、新理念时阻力更小,起到为旧体系试错的作用。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肯定也会有一些选择了正确的技术路径、团结了更多的人才、并有着更好运气的小体系会脱颖而出、发展壮大,最终变成一个大体系,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有很多新技术,如交叉输送、如牵制释放、如垂直起降。在以往文献中,交叉输送更愿意探讨推进剂气液分离插头设计、牵制释放更愿意分析风险比较和牵制释放装置、垂直起降跑不掉发动机推力调节和凸优化算法。
诚然,这些技术实现都非常重要,但使它们得以生根发芽的土壤,和关于技术取舍契机的分析也很重要。交叉输送的能力区间在哪和哪项好处最吸引人?牵制释放拿出什么新筹码才可以从正反派中脱颖而出?垂直起降的管理问题在哪和怎么破解?
总之,不管由于何种原因或契机,牵制释放技术就这么出现了,并延续至今。
后面的故事就耳熟能详了,有很多关于牵制释放的综述,这里引用《某运载火箭牵制释放动力学计算分析》一文上的附录。
这里的类型分为J和B,J指牵制释放机构,一个典型的见下土星V号起飞视频:
视频:土星五号起飞(来源:https://v.qq.com/x/page/u03575w3cph.html)
B是指爆炸螺栓,下图为航天飞机牵制释放使用的爆炸螺栓。
图 航天飞机牵制释放爆炸螺栓
牵制释放装置设计
很多综述文献,初看惊艳,再看重复,三看觉得什么都没说。但《宇宙神火箭的牵制发射稳定器》这篇综述非常有意思,它综述了宇宙神 II火箭牵制释放装置设计中的考虑点。
宇宙神 II有两个牵制释放装置,每个装置有个稳定系统,设计指标见下表:
表 牵制释放机构稳定系统设计要求
发射时对牵制释放机构有影响的状态是推力增大、起飞和紧急关机。
在推力增大但尚未发出释放指令时,由于牵制释放机构存在弯曲变形,火箭稍稍有些上升,稳定系统必须随着火箭面上升,并继续施加预加载荷,同时保持火箭处于平衡状态。
当牵制释放机构收到释放指令时,随着火箭上升离开发射台,稳定系统不是立刻解锁,而是随火箭上升并逐渐减少预加载荷,以减小冲击。
当发射失败紧急关机时,本来向上运动的火箭突然向下运动,稳定系统也要随着火箭向下运动,两者紧密配合,不能砸坏火箭,也不能被火箭砸坏,它的表现要像个弹簧,但又要有适当阻尼,不然火箭就在机构上弹个不停。同时施加到火箭的预加载荷不能放松,以避免被风吹倒。火箭掉下来或被风吹也有个频率,稳定系统的响应频率要比这个频率快,即火箭左右摇摆时要快快地扶正。
看起来已经很复杂了,但真正的工程问题更摧残人。
一是装置在太阳照射和发动机燃气流冲刷下会被加热,使得内部液压油升温膨胀。由于两个牵制释放机构位于发射台两侧,一个被光照一个处在火箭影子里,两个装置温差可达37.8℃,这个温差足以将火箭顶歪。当火箭起飞时,2600℃的燃气冲刷到牵制释放机构,也够其喝一壶了。解决的办法是增加防热涂层。
二是紧急关机时,火箭落下来,牵制释放机构里面的气体会被强烈压缩,表现出较大的刚度。就像开车过限速块,如果开得快冲过去,充满气的轮胎根本就不顶事,底盘还是会被duang地砸一下。后来的解决方法是拿根管子,将机构里的气体连到一个大气瓶组,就好像小汽车装个巨型轮胎,丑归丑,但还能用。
三是起飞和紧急关机时的矛盾设计。起飞时希望稳定装置液压油无碍流动,从而装置跟着箭体缓慢释放,但紧急关机时,为避免液压系统过大增压,又希望能限制油流量。这时一个精心选择参数的孔板和单向阀发挥了作用。
四是制造问题。组装好的活塞缸重量227千克,补偿器909千克。给加工、安装等带来了很大困难,需要一系列工装去解决。
怪不得,有不少火箭采用爆炸螺栓。冲击载荷可能大点,但好在简单粗暴。如果精细点,可以在释放前发动机低工况工作,释放后调节为满工况,这样,对爆炸螺栓载荷要求,以及对箭体冲击都可以变小,降低设计难度。
表 两种牵制释放机构方案比较
牵制释放的新理解
之前笔者曾写过:
重拾早期阿波罗时代情怀的是法尔肯,法尔肯对于每发芯级都会进行2次静态点火。这也是我们为SpaceX和Musk所倾倒的原因,因为他们展现的是阿波罗时代的那种大气磅礴。这种磅礴背后,可能是其深刻的技术和非技术原因,譬如重复使用静态点火收益高,以及对于商业火箭公司而言,责权利的高度一致性。这种高度的责权利一致性只可能出现在创业初期,创业容易守业难,在后土星V时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呢?
静态点火的实施是一个费钱费神的工作,天天操作,总有疲倦的一天,将渐有鸡肋之感。这时候是否取消,只差一个技术的契机。
牵制释放就是契机,牵制释放可以视为一种蜕化的静态点火。
与全套的静态点火相比,牵制释放存在考核时间短、判读时间短、判读不全面的缺点,但它有与发射任务高度集成的突出优点。也就是利用发射的机会,顺带把简配版的静态点火给干了。
既有牵制释放,何必总来静态点火?笔者认为,总有一天,SpaceX会取消某发Falcon火箭的静态点火。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采用牵制释放技术,或许是因为一次发射台上未点火成功,也或许是因为我们真的把它视为简配版的静态点火。
在这里,牵制释放部分地履行了静态点火职能,它得以成立的前提是故障检测判读的自动化。
参考文献:
1. L S Swenson,J M Grimwood,C C Alexander. This New Ocean: A History of Project Mercury. NASA SP-4201. 1966.
2. D T Harrje,F H Reardon. Liquid Propellant Rocket Combustion Instability. NASA SP-194. 1972.
3. 张福全,李广裕. 火箭与导弹的牵制释放发射技术[J]. 国外导弹与航天运载器,1990, 000(002):30-36.
4. 薛杰. 某运载火箭牵制释放动力学计算分析[D]. 2011.
5. Nakam,M,程水旺. 宇宙神火箭的牵制发射稳定器[J]. 国外导弹与航天运载器,1992(12):15-20.
6. 安军,杨虎军,赵美英. 牵制缓释放过程中火箭动力响应特性分析[J]. 航空工程进展,2014, 005(001):70-74.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念世界的影子(ID:spaceodyssey1968),作者:洞穴之外